1.

她说：“我做过牧羊人。”

小的时候，聚落里养着许多羊。入冬的时候，牧羊人带着牧犬，把各家的羊汇作一群，领进东边的赤暮山里头。在干枯的洪水湖岸独自度过一个冬天。到了春天，再牵着肥胖的羊群，翻山越岭回到寒冷的家。

在这一天，总会有一位希尔温的猎手在入口处等候，挑出“英雄的引领者”，在它们的耳朵上刻下红符。人们打开冬窖，搬出刀具和石板。到了夜里，人们喝着热汤，围着篝火跳舞，为春猎的开始庆祝。

那一年，我在舞蹈欢歌的人群中央。在焰火的另一端，有人从肉架上取下了那半只羊头，不顾污迹，轻轻抵在额头上。边上站着另一只羊，睁着清澈的眼睛注视着，自始至终，没有一点挣扎和响动。

“后来我想起来了，那是我的妹妹。”

2.

“我的妹妹啊，她总是不大合群。在那个年纪的孩子开始射箭和打架的时候，她就坐在猎场的边缘，很慢地摸着弓；吃饭的时候，如果不硬喂给她，就只会用勺子戳着汤里的油泡泡画画；又或者对着天上的月亮发起呆来，就连红巫对她说话，也只大睁着眼睛，没有一点反应。”

就像肉架下的那只羊。

后来我做了一个梦：是她的半个脑袋挂在勾子上，旁边有刨开的各种部分，被面目模糊的人群摘下，和着什么东西吃下肚去。最后只剩下那半张脸，忽然张开眼睛，从漏风的牙齿里问道：你会为我感到难过吗?

火舌舔上铁架的挂钩，包裹她的轮廓，连同我古怪的梦一并烧去了。

3.

等到了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，她竟然也要去牧羊了。

红巫罕见地说想去送送她。

我送到入口，替他牵来家里最凶的猎犬。

——即便要咬死部落的羊，也希望你能平安回来。

“这是红巫的预言吗？”

我只回答说：一路小心。

……

狼群环绕的赤暮山，日落时连湖水都是红色的。白色的羊嚼进红色的草，抬起头来，眼里映着血淋淋的红光。即便沿着水流不断移动，仍然有幢幢的影子吊在不远处。每到夜里，就飘来浮着腥味的鼻息。有时把箭射进羊群，翻开羊肚能剖出发臭的狼的身体。深冬暴雨之后，离群归来而精神萎靡的羊又多起来。牧犬分辨不出气味，开始对形态臃肿的母羊吠叫起来。我循着声响前去查看，那隆起的腹部忽然裂开，滑出婴儿般蜷缩着的妹妹，竟长着狼一般的长吻。

醒来之后，我又不太确定梦中的内容了。

红巫格桑说，这是好的征兆。

然而她并没有按时回来。

4.

“我还遇到了部落外面的人，住在赤暮山上的人。”

猎犬被咬死了，羊跑了。这也是她说的，拖着形制古怪的车，绑着四肢诡异的狼首动物。

猎手在她举起手前开了枪。

在一片混乱的祭典上，我第一次见到了希尔温本人。

5.

希尔温吃掉了一头羊。然而羊没有声音，在死之前和死之后，都平静地望着她。

希尔温射中了一只鹿。它正在逃跑，拖着箭伤跳进松叶林，最后撞死在了树上。

在那里她看见了一只乌鸦，蜷起巨大的翅膀。于是她对乌鸦说：请成为我的朋友吧。

受惊的鸟儿逃离了森林，从此不在她的头顶徘徊。

6.

在牧羊人的眼中，

世界有何新奇之处？

扬鞭引领羊群，

说：我是你们的保护者

牧犬伴随左右，

吠：我是你们的监督者

在牧羊人的眼中，

羊是：

丰满的皮毛，

行走的骨肉

种植于草场，

来年收割的棉绒

你问这世界有何新奇之处？

—狼的口中没有答案。

.附录.

逃离猎团之后，偶尔想起过往零碎的片段，便愈发感到他们的残忍与不人道。而自己身处其中时，竟对此浑然不觉。譬如春猎庆典时吃的是羊，那么清理族中叛徒和老人时换作是人便毫不为奇——现在看来，这样的传统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。又不知儿时见过的面孔之中，有多少已经被摆上了族中宴会的餐桌。至于我的妹妹，按理应当是逃往别处了。若是还留在猎团里，却又不知道格桑先生是否安在了。

在猎团之外的半岛，仅仅是相貌肤色，就会让生活变得艰难。然而我始终认为，即便有多少困苦和压迫，也不应当沦落到吃人的地步。像希尔温这样吃人的部族，是不该继续存在下去的。